文 / 心然
江汉平原的农村,水稻大多是两季,一季五月一日之前插完,是早稻。一季八月一日之前插完,谓之晚稻。
每年七月,是最忙时节,谓之双抢。也就是说,在这二十多天的日子里,要抢着收割五一之前播种的那一季早稻,抢着播下八一之前必须种下去的那一季晚稻,还要与天斗。
夏日的天,孩子似的,一会晴一会雨,折腾死人。
说是双抢,其实只是一个大项。大项里面,还有很多小抢:抢收、抢耕、抢种、抢谷、抢草、抢水、抢脱粒、抢太阳、抢晒场、抢农时.......
正是伏天,活儿又赶,必得全家老小同心协力完成。大人带着孩子做,大孩子领着小孩子做。最年长的,留在家里煮饭。没有老人做饭的人家,母亲就有苦头吃了。忙完田里的活,身上的泥水还来不及洗,就在灶台边手忙脚乱。间或,猪圈里传来一阵阵喊饿的嚎叫声 ,让女主人更加心烦意乱。若有年幼的女儿,可以搭把手,在母亲回来之前,把饭煮熟,菜洗好。
干活要趁早。天刚一亮,男主人就起床磨镰刀。说起镰刀,这是割谷的关键。镰刀好用,事半功倍。否则,事倍功半。早上的觉好睡,孩子们不会自己醒来,得女主人一个个叫。只留最小的,在家里协助奶奶做家务。
洗好一家人的衣服后,奶奶赶紧烧水,烧好的开水放凉后,加醋和糖精,用红土壶装好,让孩子送去地里给田里干活的劳力们喝。
隔壁中学里有一口井,倘若能去那里挑水就好了。不用烧不说,还清凉。可惜,挑井水,要有关系,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挑。
累狠了,干饭吃不进,要煮一大锅稀饭,炒上两三个菜。一般是菜园子的黄瓜和茄子,也或者豆角和瓠子,有时也用青椒炒鸡蛋。若能有碗鲊辣粑,那最好不过。这碗菜最下饭,若是没有,上街买一碗辣萝卜,或者秤半斤豆酱。
劳力们割完稻谷,从地里回来吃中饭 。一个个脸露倦色,双眼无光。就着咸菜和青菜,喝几碗稀饭后,找一块塑料布,往地上一铺,就着地气的凉,打起呼噜来。
下午挑草头,是最累的活计,无论如何要休息一会。说草头,其实草上还带着谷穗,沉甸甸的。压在人们的肩膀上,呼哧呼哧响。草头挑到禾场,码成垛子,也是技术活。
下午太阳大,孩子们不想出门。这是不可能的。女主人至多会加一句,等把秧栽完,用新米发粑子你们吃。
一早一晚,是干活的黄金时间。这次一出去,要干到太阳落山。太阳落山那会,田间地头出来一种小蚊子,它很有能耐,钻进人的头发缝里咬。痒得很,手脏不好挠,拿它没办法,又热又躁。
男孩们想出来一个主意,抓起泥巴涂在头上。泥巴顺着流到脸上、脖颈上、身上,成了一个泥猴。即使不涂泥巴,从田里起来时,也个个像在泥巴里打过滚。
男人们好说,来到池塘边,清洗农具牵牛喝水的间隙,顺便洗掉一身的汗水一天的疲累。
灶台上,前面炒菜煮饭,后面,煨着一锅水。那是女人们的洗澡水,就着一只脚盆,又没有卫生间,怕把地打湿 ,胡乱洗几把,清清汗味,一天的辛苦暂时结束。明天,明天会更累。
双抢,对于农家,是一场战役,得有个经验丰富充满智慧的人来指挥。
自家的田不在一处,先收割哪一块,再收割哪一块,得有周密的部署。稻谷收割后,要引水耕田。耕牛的运用,水和水车的运用,要有前瞻性。如果有外援,就更完美了。
出嫁的女儿,心疼娘家父母,怎么样也抽出点空儿来,帮个一天两天。在外工作的嫡系亲属,这时也会抽空回来帮忙双抢。
眼看自己家忙得差不多了,想着某个亲戚家差劳力,就赶紧带着农具,举家前去援助。那时没有请工之说,遇到街坊邻里有困难,大家也前去帮忙,至多就是请吃一顿饭。
一场双抢下来,人脱一层皮。
我家里,虽是小小的两块田。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,一个环节也不能少。老小之家,双抢,是一件很难的事情。
孩子中,我是老大。家里没有大孩子带着做事,成不了气候。熟透的稻子,别人家都收到禾场了,我们家的还在田头摇摆,这是很危险的。
有一户人家,女主人来自外省,不习惯平原的农活,又不怎么能干。家里亲戚少,指望不上。双抢时节,对于她家来说,就是灾难来临。
别人家的谷子进了家门,秧也赶着插上了,而她家,稻子还在地里。别人家插秧的时候要引水,她家的稻田湿了,越发不好收割。等她家慢吞吞地割谷打捆担回家,人家的秧田开始施肥了。赶紧想办法引水、犁田、平整、插秧......
心理上的压力,身体上的劳累,没有盼头的苦日子,女主人坚持不住,插到一半时,跳河自杀。
割谷是技术活,孩子做不来。爷爷要生豆芽,卖豆芽,忙得脚不沾地。他只好在一天的活计忙完后,傍晚时分才赶去地里割谷。有月亮有星星,照明不是问题,但看不清蛇虫之类,只得长衣长裤,穿一双雨靴。
夏天的风奇怪,白天时候,总有些清风徐徐。只一日落,风就停。晒了一天的稻谷,热气腾腾,握在手上,仿佛被点着了一般。一亩田的稻子割完,手上胳膊上全是热稻谷刷出来的印痕,汗水流过,如针扎。
割好的稻谷,摆在田里,奶奶抬头,看着满天星月,才稍稍地放下心来。
第二天下午,奶奶带着我去搂抱子。把晒好的稻谷抱起来摆在一根根草绳上,等爷爷忙完了来捆。为什么要等爷爷呢?捆草头,技术含量很高。没捆好,挑起来散了,是个麻烦事。
挑到禾场上的稻穗,得赶紧脱粒。早晨,见天气好,奶奶连忙叫醒我,许诺一个锅盔,让我去禾场板谷。
那时候,没有现代化的脱粒机。一家一个刷谷板,用板凳架好。双手握一大把,使劲在上面摔打,把谷粒全部摔下来为止。有的人家,田多谷多,还得加夜班。在支撑刷谷板的凳子上绑一根竹竿,挂一盏马灯,忙到深夜。
禾场上,男人们光着上身,黄皮寡瘦。前胸后背,一片片红,如被野蜂蛰过。又疼又痒,摘下帽子摇几摇,不管用。拿一块湿毛巾,从肩上甩到后背,梆梆响。
孩子小,哇哇大哭,通常也不是别的,而是热,满身满头的痱子扎。热毒严重,还长脓包,又红又亮,大门口,父亲紧紧按住孩子,母亲狠着心挤。
脱下的谷粒,摊在禾场上晒。正在家里吃饭,一抬头,不好,天上乌云翻滚,走暴的意思。放下饭碗,奔到禾场,你家的,我家的,他家的,拿锹的,拿掀蓬的,拿扫帚的,把谷弄成一堆,盖上塑料薄膜,用砖块压住四周的边。
一边晒着谷,一边要忙着插秧。
爷爷侍弄豆芽菜的间隙,把两小块地整好。晚上,奶奶给我做工作:“萍啊,明日爷爷不卖豆芽,早晨去扯秧。你去栽,给你买冰棒吃。”
那年,我十一岁。怕蚂蟥,奶奶在田埂上守着。指导秧苗的间距,行数。感觉又疼又痒,抬脚一看,蚂蟥正吸得有劲。大哭,奶奶赶紧帮忙揪。
爷爷一边扯秧苗,一边往田里挑。丢秧坨有技巧。看准目标,却不能太用力。而是顺一个角度滑向目标处,才不会溅插秧人一身泥水。
俗语说,人少好过年,人多好种田。农活热火朝天做起来才有劲。一个孩子弓着背低着头插秧,眼前只有泥地,枯燥得发晕。心急,总想一行快些到头。低头顺着双腿间往后一望,没有尽头,唉声叹气。汗水泪水,裹在一起,刺辣辣的,腾不出手来擦。奶奶安慰我:“你站起来往后看,才能看清自己的进步。”
这时,有个人背着木头箱子过来,边走边吆喝。他的木头箱子,很特殊,用塑料薄膜和棉絮订了外套。他是卖冰棒的,白冰棒和绿豆冰棒两种。奶奶赶紧买一根,让我歇一歇,吃了干活更有劲。
其实,干这种累人的活计,越歇越不想动。但是没办法,片刻的清凉之后,还要下田干活。幸好不久,爷爷扯玩秧坨,过来帮忙了。
干活,虽然辛苦,但是也有好。那几天,我成了家里的功臣,被奶奶侍候着。做了错事,奶奶也不多埋怨。和我说话,轻言细语了很多。
后来,在书里读到湘西古丈县的一首关于插秧的民歌:赤脚双双来插田,低头看见水中天。行行插得齐齐整,退步原来是向前。想起儿时的自己,偷偷笑了。“低头看天”和“退步向前”,有很深的哲学意义。
我的这篇文字,写的是正常天气下的双抢。有时年景不好,稻田被水淹没,在齐腰深的水里收谷,收回来后,等天晴,打出来的谷卖不出去,那是欲哭无泪的双抢,付出后却没有收获。有时遇到干旱,到处找水灌溉,求爹爹告奶奶。能力强的,过得去。能力差的,叫天不应叫地不灵。
此次抢出来的早稻米,口感差点,但是出饭。早稻米还有一好,就是草好,适合搓草绳打草包。这是故乡的特色产业,可以带来收入,还能让孩子聪明。我们这地方的孩子,从小搓草绳,常年刺激手心,也激发大脑发育,孩子们个个学习好,字写得漂亮。
秧插完,谷晒好挑进家门,双抢也就宣告结束。家家户户轻松了 ,碾好新米,背一袋送给回乡帮忙的亲戚。当然,主妇们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,发粑子,做米酒,蒸发糕,犒劳辛苦的家人,感谢邻里的相助。孤寡老人,也给他们送去一份丰收的喜悦,土地的馈赠。
我在乡村长大,干过农活,目睹过祖辈父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。听有些人说,想去乡下,种点田,种点菜,过田园生活。我总偷偷一笑,怀疑这个人不懂劳动的苦。真正的靠田吃饭,靠田挣用度,亲力亲为,是难以想象的辛苦。特别是暑季,辛苦加倍。
台湾有句谚语:“吃亏是补。”没有什么苦,你是白吃的。这炎炎夏日里的劳动场景,成了我生命里永远的参照。每当有了困难,有了懈怠,有了烦躁,想想那一幕,就会问自己: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?
作者简介:
心然,原名陈艳萍,现居武汉,自由职业。从生命的原香出发,与美同行,抒写生活、乡愁、诗情以及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