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的睡梦中,常常会看见一位衣着朴实、面目清瘦的老者,他精神矍铄、步履铿锵地向我走来。我曾纳闷,这位并不奇特显眼的老人,为什么当地人都会敬他一声张爹爹。很骄傲的是,这位张爹爹,就是我的爷爷。
爷爷一九一二年生于汉川麻河镇一个穷苦的农民家庭,父母老实巴交,家中弟兄5人,排行老二,全家老少像蜗牛一样蛰居在一间不到40平米的小厢房里,所幸有祖上传下来的一块30多平米的菜园地,才勉强维持生计,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困苦。
可上天有好生之德。我们老家汉川麻河镇,素有“麻古渡”之称,境内河湖众多,沟渠交错,大小塘垸,星罗棋布。现汉北河(1969年至1974年天门河下游改道后的新河)以南,那时正一片汪洋,都属广阔的汈汊湖湖面。“那真是老天爷掉下来的大馅饼啊!”爷爷曾经无不感慨地对我说。
于是我的脑海里便跳出了一幅动人的画面:一个精瘦的少年,赤裸着上身,腰间系一把草绳,手持一柄铁叉,“扑通”一声扎向那白花花的湖面,一大片水浪高高溅起,芦苇丛中藏匿的水鸟张皇失措,噗楞楞直插蔚蓝的天际。我的爷爷从小在这片天然的水域淌水打滚,及至成年,竟练就一手捕鱼捉鳝的绝活。
有一次,我问爷爷捕捉鳝鱼的技巧。他说了好大一通道理,什么要观察地势啊、洞口啊、天气啊等等,我是一头雾水。见我木讷的样子,他说了一次捉鳝鱼的经历。一个夏天的中午,他路过一个面积不大的低洼的鱼塘,发现鱼塘中间有一块明显的凹陷区,当时天气湿热,鱼塘周边显露出一些不规则的洞口。这引起了他的警觉,他立马绾起裤管,赤脚下水,一口气用手捉住二十几条斤把重的大鳝鱼。
“您捉过最大的鳝鱼有多大?”我更加好奇的问他。
“两斤多吧!我从来没见过,那家伙太大了,不敢吃,就直接拿到街上去卖了。”
“但是听说,那个买我鳝鱼的人也不敢吃,又拿到河里放生了!”
“那是怎么捉到的?”我打破砂锅问到底。
“花了一、二个小时的功夫,那家伙狡猾的狠,我从洞里抠它出来的时候,它竟然咬住我两个指头!”爷爷在空中并排着竖起了中指和食指。
“我当时吓了一跳,还以为是捉住了一条蛇呢!”爷爷咳嗽了一声,嘿嘿一笑。
爷爷捕鱼捉鳝的名声在当地越来越响当了。那个时候,每天早上八九点钟,人们就会看见他怀揣一点干馍馍,提一把木质鱼叉,背一只破旧的竹篓,沿着河汊沟渠慢悠悠上路了。等到下午两三点左右回家,就会倒出满满一竹篓鳝鱼,这在村子里的后生中常常会引起一股按耐不住的躁动。
但有一件事情,我至今都感到神奇而不可思议。
那是解放前某一年的腊月二十九,当天晚上天寒地冻,北风呼啸,眼看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,可家里一贫如洗,烟息冷炕。这年可怎么过啊?爷爷心急如焚,屋外的北风从窗户呼啦啦贯入,爷爷灵机一动,一下子从凳子上蹦起来,“有办法了!大家准备好,明天一清早,全家去汈汊湖捉鱼!”
第二天天不亮,爷爷就带着弟兄五人,冒着凛冽的寒风,踩着坚硬的冰块,推着一条借来的渔船,向汈汊湖挺近。天终于亮了,他们到达了汈汊湖北岸,放眼一看,弟兄五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:一夜的大北风,将湖水赶到了南岸,北岸形成了浅滩,一条条白鱼在那里欢快地跳跃着!弟兄们狂喜,纷纷跳下去,满满地拣了一船鱼,拖到菜市场,人们抢售一空。随后,他们分兵几路,买油盐的买油盐,扯衣服的扯衣服,打年货的打年货,剩余的钱已足够一个季度的花销,就这样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新年。
全国解放后,没有被旧社会压垮的爷爷迎来了崭新的生命。一九五二年他担任汉川麻河镇纵岭乡农会主席,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从一九五四年开始,爷爷先后在麻河、刘隔、杨水湖、神灵口、马口镇、城关镇等地担任供销粮食系统主任、指导员、粮油加工厂厂长等职。
“你爹爹(那时在农村,我们管爷爷都叫爹爹)一生与财物打交道,但从不拿公家一针一线。”我的姑妈曾反复跟我念叨,“在他当乡农会主席那会,白天批斗地主,晚上负责看管从地主老财那里收缴的财物,有一次,我和你爸偷偷扒着门窗,想看看那些地主老财到底有什么宝贝东西,你爹爹发现了我们,他抬手就给我们一人一个重重的大巴掌,打得我们眼冒金星,差点喘不过气来。”说到这里,姑妈还给我比划了一个打嘴巴的姿势,我仿佛看见她的眼角还深藏着一丝沉寂多年的泪水。
七十年代末,我才刚刚记事。在和爷爷聚少离多的日子,他总会每隔一段时间回来看望我们。每次回来,他老人家总会为我们带来许多大包小包的美味食品,蚕豆、花生米、麻花、葵花籽、芝麻饼子等等,真是琳琅满目,那些从未闻到过的奇奇怪怪的香味一个劲地直往鼻孔里钻。爷爷一样一样的摆出来,一份一份的分发给我们,那个时刻,我们全家就像过年一样,到处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气氛。
于是,我天天盼着爷爷回来。盼望着他老人家给我们带回香甜可口的食品,盼望着他老人家给我讲那些新鲜奇特的故事。多少个夏天的晚上,我躺在爷爷的怀里,缠着他跟我讲《西游记》《封神榜》等神鬼传说,爷爷一边跟我打着蒲扇驱赶蚊虫,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神仙打架的故事,这是多么令人享受而美好的夜晚啊,望着满天的星斗,想着天上的世界,我久久不能进入梦乡。
一九九二年春节,常年在外劳碌工作的爷爷终于回来了,和以往不同的是,这一次他不再远行。半年后那个阴雨霏霏的下午,我的爷爷溘然长逝了。我仓促地从学校赶回,人们纷纷聚拢过来,含泪为张爹爹送行。
1 编辑:李欢 审核:周书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