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间，靠在床头看手机，当“吃长火”三个字映入眼帘时，我笑出了声。

这是只有我的故乡江汉平原的人才能听懂的词语，不禁蓦地想起一件往事……

奶奶收收检检后，两个手把围腰解下来，合在一起，全身上下拍打。早上刚穿的新衣服，灶前灶后忙碌，沾了很多草灰。然后，双手伸到脑后，取黑色的发卡，拿一把黑梳子，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后，紧紧实实地别上发卡。拿起头油，往手心里倒一点，搓，抹在头发上。顿时，奶奶的头发油光水亮起来。脸色，也有了生气。

这时候，我和妹妹已经穿好了新衣服，准备和奶奶一起出门。姨爹家的小儿子结婚，我们去赶人情。为此，奶奶还特地去学校为我们请了假。

我们走在路上，迎面过来一位老人，她看见我们，对着奶奶说，您带着孙姑娘们，是去吃长火的吧？

那时，听到吃长火几个字，我是不会笑的，虽然我不说吃长火。

现在，亲戚朋友家办喜事，人们去参加酒宴，就说去喝酒。那时候，乡人不好意思直接说喝酒，就转弯抹角，说是去吃长火。

布谷鸟，是属于乡村的。布谷、布谷。割谷、割谷。可我的故乡人，是这样的解读的：哥哥烧火、哥哥烧火。江汉平原上的人，从不说做饭，而是说烧火。厨房，也说成烧火屋。家里有喜事，前前后后办几天，灶里的火不停地烧，谓之“烧长火”。也就把这样的日子，叫作“吃长火”。其实就是赶人情，吃好吃的，且是吃住几天。

那时候，物质匮乏，吃长火的时候，后面会跟个孩子。这个孩子，就是“搭脚划子”。一进门，客人很过意不去，说带了个“搭脚划子”，主人就说：没事，镶个边，热闹。

“搭脚划子”，小船的意思。过去，江河里通行的大船，总会绑一个脚划子，方便接来送去，也可在大船遇到不测时作救生用。大人去喝酒，身后跟着孩子，比喻成“搭脚划子”，很形象。大人们不顾着自己吃，总是先夹给端着茶缸的“搭脚划子”。孩子吃了，嫌不够，在大人背后推推搡搡，越加觉得“搭脚划子”这个词形象。

那时候，交通不便。当“搭脚划子”，是很辛苦的。三县交界之地，有的亲戚家，在另一个县。离得多远，就得走多远。搭的好，吃了喝了玩了，是个享受。搭的不好，生一场消化不好的病，几天没精打采，也就不觉得好了。不过，好了伤疤忘了痛。下次，照样还想去当“脚划子”。

吃长火，是十大碗，曾经写过，这里不再赘述。那酒席，很热闹，有专门请来的艺人吹唢呐。客人来了，放鞭炮吹唢呐迎接。上菜的当儿，也会在固定的环节吹唢呐助兴。

小时候，我喜欢听唢呐，那音色和土地特别般配，苍凉质朴悠远，听了很忧伤。很多年后，听父亲讲，我有个二爷爷，是吹唢呐的艺人，五几年饿死了。我从未见过他，却特别怀念他。

吃长火的酒席，有很多讲究。上宴的上席，是舅舅的专座。有的舅舅礼性大，摆架子，故意迟迟不来。等不得，开席了，他才到。一看没等他，拔脚就走，拉扯和劝说都没用。有的舅舅因事情不能到，那个位置也要留给他，用红纸贴上封条。

每一桌酒席，上下席各坐两人，左边右边，有绝对的规矩。两边各坐两人，规矩稍微小点。

每一桌酒席，设一个东道，专门招待客人，主要是接菜和斟酒。做东道者，一般由主人家定了亲还未结婚的准女婿，或者晚辈侄儿来担任。东道摆十大碗，大有乾坤。头碗放中间，二碗时，空碗对着自己，两碗一条线。三碗呈品字，两空碗对着自己。四碗时，放中间，两空碗对自己，另一空碗放东道对面。五碗放中间，呈麻将里的五筒。六碗摆好呈六筒，刚端上的菜摆在第二排的中间，对着上座。七碗，两排三碗，中间两碗，刚上的热菜对着上座。九碗，放在两排四碗的中间。十碗，放在第九碗上面，对着上座。

斟酒递烟摆菜，东道做不好，得罪了客人，严重的，会掀桌子，也或当场负气而走，老死不相往来。轻的嘀嘀咕咕，埋怨在心。

吃长火，一般是指喜宴。悲伤的事情，大家不这么说。老了人，虽是白喜事，也不说吃长火，而是说吃炮饭。究竟何意，我不知道。

老了人，还有一说，叫吃“老米饭”。长寿的人，去世了，饭蒸好，用秤杆插几个洞，盖上米筛，放在老人的棺木下。老人抬走，这家的大媳妇在米筛上坐一会。

这样的饭，就是老米饭，吃了身体清吉。特别是儿童，吃了长高长壮，一世平安。那些家里是独生儿子的人家，遇到这样的丧事，就上门去请一碗饭，给孩子吃。

有这个风俗，条件好的人家，礼性大，就抬着一籈饭，满村送，给人送去吉祥如意。那碗老米饭，上面盖一块蒸肉，一块蒸鱼，另外还有一样菜式，堆得高高的。
现在的故乡，家有喜事，在餐馆承办宴席，再也不烧长火了。“吃长火”的声音，随着老人们的离世，渐渐消失。很多年里，我没有想起这个词，偶然听见，特有意思，就独个儿嘿嘿地笑。

大家都向我走来，也就是往事向我走来，故乡向我走来。

（作者：陈艳萍，湖北天门人，现居武汉，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、自由写作者。从生命的原香出发，与美同行，抒写生活、乡愁、诗情和远方，在公众号《心然的原香》发表了近千篇随笔，出版了第一部反映江汉平原水乡农村生活的散文集——《故乡的女儿》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