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文 | 最是暖老温贫之饮

我的故乡汉川田二河,不产茶叶,但喝茶的历史,也有上千年了。唐代茶圣陆羽,就是离二河不远的天门人。他一生采茶觅泉,品评茶水,著述《茶经》,留下了一段人文佳话。但二河的所谓“喝茶”,不放茶叶,喝的其实是——白开水。客人来访,延至堂屋,坐定后,先热情地倒一杯白开水,端给客人,“您喝茶!”平常有人来家里谈事,语毕,匆匆离去。主人大抵会表示歉意“不好意思,茶都没有给您喝一口。”在家门口碰见长辈或熟人路过,通常也要客气地招呼一声:“您去哪里啊?到屋里喝一点茶再走咧!”——这“茶”,都是白开水。

逢年过节,招待客人,白水毕竟不为敬,怎么办?便以点心佐茶。倒完茶(白开水),从炒米坛子里再抓一些京果、麻枣,麻叶子,盛在红漆木盘里,端上桌,是为“喝甜茶”。宾客们热热闹闹围坐一起,吃点点心,喝点茶水,片刻闲谈,到饭时,就上正席了。

喝茶,是故乡待客之道中一个温暖的开始。“扬州八怪”之一的郑燮《板桥家书》云:“天寒冰冻时暮,穷亲戚朋友到门,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,佐以酱姜一小碟,最是暖老温贫之具”,所述食材,或略不同,而情形似矣。江汉平原不产茶叶,八九十年代以前,普通人家是少有储茶叶的,即使有,也难以成为待客的消费品。喝掺放了茶叶的茶水,被称为“喝茶叶茶”,以示郑重。日常说的“喝茶”,都没有茶叶,几句简单寒暄,一盏寡淡白水,让质朴友善的乡亲们得以施行以茶奉客的乡风礼节,品尝出茶淡如水的生活滋味。

在童年记忆中,奶奶曾有一位交情甚笃的好友,姓氏忘却了,她是吃斋念佛的,那时有六七十岁,面容慈善,举止安详,我喊她“斋供婆婆”。她家住在王家巷后头,屋宇高朗,窗明几净,令人生心欢喜。西厢屋的后间,设为佛堂。我曾被奶奶带进那间一尘不染的里屋:供奉观音像、陈设蒲团,气氛庄严、神秘。每次,奶奶领着我去“斋供婆婆”家里玩,她都会捧出一些糖果、点心给我吃。她家的茶水,喝起来也似乎特别甘甜。奶奶告诉我,斋供婆婆喝的茶水,是积攒的腊八节后落下的雪水,封储在大瓮罐子里,开春后饮用,口味清冽,水轻而浮。我听着神奇,因此在三十多年后还记得。斋供婆婆是否烹水煮茶,禅茶一味,修清净心,持六和敬?幼小如我,便无从晓得了。——对于这位老人,我所知不多。奶奶去世也有二十多年了,更无从询问。斋供婆婆的家庭,大概是比较殷实的。她识文断字,且心灵手巧,能以韧性良好的塑料条,编织提篮、筐子、筛子、簸箕等各式用具。她曾送给我一个精巧的小提篮,白色、形微扁,一面的口沿下,用一根红塑料条,走线成字,织了“北京”两字。

我的奶奶并不吃长斋,也非信众,她与斋供婆婆的交往,主要还是因为她生性慈悲,对行善之人有天然的亲近感。她曾给我讲过一个流传在二河民间的故事,一个关于喝茶的故事。

蔡家头潭那边,有一个地势低洼的村子。一天傍晚,天色阴沉,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头,又饥又渴,一拐一拐地走着。一家屋里的媳妇看到了,可怜他,给他倒了一碗茶。老人刚要喝,这媳妇就手抓了一把粗谷壳子,丢进碗里。老人有点生气。这个媳妇解释,您佬走路赶得急,一身汗,肺叶都是打开的。茶又烫,喝急了,不好!洒一点谷壳子,您佬边吹边喝,喝慢些!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,慢慢地将茶喝完。临走,他对这个好心的媳妇交代:某日某时,你用竹篙子顶一条裤衩在你家的屋外!切记!说完,老人转眼就不见了。这媳妇觉得很蹊跷,到了某日某时,她就按照老人的吩咐,把一条裤衩用竹竿子撑在屋外。不一会儿,就发起大洪水,把附近的村子都淹没、冲走了。这家人的房屋,地势也不高,但大水始终没有漫过她家的台子。全村也因此躲过了一劫。从此,这个村子,就叫作险家台。

奶奶讲的这个故事,我想,其实是佛教因果相循劝人行善的“二河版”。但喝茶的细节却说明:千百年来,在江汉平原一带沿袭的没有茶叶的“喝茶”里,蕴含着礼节教化,人心温暖。

由于方言的濡染,直到上大学,我仍习惯将普通话的“喝水”说成“喝茶”。有一次,我在宿舍里随口说了一句:“我要喝一点茶!”起身到门边找开水瓶。我的上铺,是一位成都龙泉的兄弟,听到我要“喝茶”,跳上床铺,就去找他的茶叶罐!——四川是盛产茶叶的。四川人的“喝茶”,是真喝茶。

最近几年,我回老家走亲访友时发现,招呼“喝茶”,已经开始掺放茶叶了。镇上新开的几家超市里,红茶、绿茶、花茶……各种茶品繁多。我把这个“新发现”告诉了正平哥。哥哥对我说:“其实二河人还真是想给客人茶喝,不过生活艰辛,只好以水代茶。你看现在,家家户户都有茶叶的!”

说完,他递给了我一杯绿茶。玻璃杯的温度,直透掌心。

(作者:胡子曰,汉川市田二河镇人,现居南京。经济学博士、博士后,曾在跨国公司和国内大型企业集团任职十多年。现退居高校,教书育人,书斋兀坐,笔墨自娱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