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川美文 | 二河松子肉

童年的味道,往往不是一碗菜,而是一整条街、一个小镇、甚至一个时代的回响。

小时候,因为爷爷开餐馆,家里与方圆十里八乡的乡亲关系都特别融洽。谁家有红白喜事,爷爷不仅随“份子”,还会派我这个“特使”去赴宴。自五岁起,我就成了家族指定的“场伙代表”,吃遍了田二河周边几乎所有的流水席,直到初中毕业,才“退役”。

那时候的我,有一个极其笃定的标准:判断东家请的厨师是否水平高,就看有没有一道菜——二河松子肉。

这是一道甜口又酥脆的菜,肥肉为主料,先炸后挂糖霜,外酥里嫩,油香与糖香交织,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,它简直就是节日的代名词。它也悄然成为八十年代的味觉标签,烙进了我的童年记忆,成了一段属于味蕾的乡愁密码。几十年过去,它不只是食物,更是一种文化的化石,在时间深处闪着温柔的光。

长大后,去的地方多了,才知道“松子肉”并非我们家乡独有。在浙江绍兴与宁波,也有一道同名的名菜,叫“松子肉”。英语中称这种“同名不同义”的词为 homonym,若是拼写与发音都一样、意思却完全不同,那就是 true homonym。

浙江的“松子肉”,是一块带皮五花肉的艺术处理:刀法讲究,先横切不断,再将肉泥(混合马蹄末与松子仁)覆于其上,炸至定型后再文火焖炖一个半小时。最后撒上松子,成菜酥香、醇厚、层次分明,松子的香味贯穿肉质,肥而不腻,肉滑松软,比东坡肉多一分坚果的香,是典型的南方文火慢炖之美。

而我老家的二河松子肉,却走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。这是一道属于油炸哲学的楚菜代表:

• 材料只选用纯肥肉

• 要经历两次焯水、三次油炸、一次挂糖霜

• 油炸三次,每次油温不同

• 表层用面糊包裹,既是保护膜,也是转化器——让内里的猪油像奶酪一样凝香,入口即化,却不油腻

• 成品口感奇特,像是油炸冰淇淋,酥脆之下,居然藏着浓香与绵密,令人惊讶又欢喜

它的神奇,在于“腻”被转化为“香”,肥肉不再让人望而却步,反而成了入口绵长、回味悠久的童年奢侈品。

当年奶奶最擅长做这道菜,她说在1948年,她从田二河走到连门,给当地大户人家做酒席,第一次见到做这道松子肉。后来改革开放,我们家族的“二河三蒸”餐馆开业,这道菜成了经久不衰,享誉四方的符号。我至今还记得她站在灶台边,一遍遍调整油温的模样,面糊在她手里就像有了灵魂,该薄的地方薄,该脆的地方脆。也许正因为这道菜只出现在最重要的场合,它也成了我们家族情感菜的代表,像一种无声的爱,被糖霜轻轻包裹着,炸得酥酥脆脆。

这些年我一直想把这道菜带回现实、带回自己的餐厅。在武汉时,也曾无数次想以“千年楚菜”的名义推出它,让更多人品尝这道充满记忆与心意的味道。尽管我的三本书中多次提及奶奶的这道“松子肉”,但不知是时机未到,还是情感太深,我始终没有真正让它“出山”。

直到那天,端午节的午后,我在纽约长岛烹饪二河松子肉,却同时收到了来自武汉千年楚菜餐厅,我教给胡达师傅做的二河松子肉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有些菜,是用来记住一个人的;有些味道,是专门为思念而存在的。看到这道糖霜还没完全化开的松子肉,心里却早已热泪盈眶。

这道菜,不只是汉川田二河的味道,也是奶奶的手艺,爷爷的烟火气,是我一整个童年用“场伙”换来的经验值,也是我人生食谱中无法替代的一笔注解。愿这道“松子肉”的甜香,穿过时光,继续温暖我们回忆中的楚地烟火。

蒋文涛记于纽约长岛

(作者简介:蒋文涛,出生于汉川的八零后,楚菜大师,师从美国名厨Peter Chang 。“二河三蒸”湖北特色蒸菜世家第四代传承人、全国教育培训中心第二届"社区厨神"第一名、2021年9月第二届鱼王厨艺争霸赛全国十大鱼王店获奖者、美国第三届金像奖杰出厨师、中国食文化研究会楚菜顾问。《千年楚菜》、《寻觅楚菜》、《定义楚菜》畅销书作者、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旅游研究院外聘副院长,美国波斯顿国际关系学院客座教授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