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木家在汈汊湖畔,假期,她回了家。
她和家人们在湖里采湖鲜,并发了图片给我看。一时间,对汈汊湖,我神往起来。
汈汊湖,离我的老家不远。
原来,没有公路时,垌塚人到汉川城关,要穿过整个汈汊湖。湖之大,横竖约六十里路。坐着木船,沿途经过老灌湖、良湾、堤角头、窑场、白鹤嘴、沟口,最后进入北桥口或西门桥口,才算是到了县城。
湖太大,船太简陋,遇到恶劣天气,险象环生。老一辈的人,谈起当年交通不便的苦楚,唏嘘连连,直说自己的命是捡回来的。那个年代,没有特别事情要办,大家想不起来去汉川。需要去大点的地方买东西,宁愿去天门的皂市。
地理环境上的这份隔绝,使得垌塚,一直有汉川的“西伯利亚”之称。
“汈汊湖畔好风光,又出鲜鱼又产粮。鲜鱼煮汤汤味美,大米做饭甜又香。”这是一首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在当地的歌谣。
那是一个饥馑的年代,出来这首歌,有历史背景:垌塚区委会动员垌塚人搬迁至汈西开荒种地。听说大米饭吃饱,还有鲜鱼下饭,很多人家纷纷搬去建设汈西。去了,才知道有多么艰难。
四十年前,我去过一次汈汊湖。
汈西姑妈家的女儿出嫁,我随着大人们去赶情。口袋里揣着一笔很大的款子,四张两元的票子,婆婆给的礼金。
我们来到湖边,在撑船人的帮助下跳上木船。木船小,装上人后,吃水很深,一伸手就摸到水。一路赶车赶船,渴,先捧了几口水喝。
冬季,寒风凛冽,船摇得厉害,让人害怕。我晕船,不能坐进船舱,就趴在船舷边清神醒脑。
湖面烟波浩渺,四周一望,白水茫茫,不见烟火人家,那路途远得好似木船要摇到地老天荒去,全然不是我心里想的那番怡人的情致。
木船摇了很久,到了目的地,一上岸,我就活了,正式地看了看汈汊湖,果真是天地之宽,不虚此生。岸边设了很多埠头,妇女们正在浣洗。
这片水域,是那方孩子们的天堂。白天莲蓬菱角,傍晚洗澡嬉戏。水边乘凉,蛙声虫声相伴。捕鱼时期,大鱼小鱼归舱。
以后,再没有去过汈汊湖。以后,我看过很多大湖,但汈汊湖在我心里是最大的最美的:水天一色,风帆沙鸟。
听说曾经一度,汈汊湖被糟蹋得不成样子。现在,在慢慢还原。木木说,退田还湖几万亩,又回到了汪洋大海一般的景致。野生鸟类很多,水生植物很多,是国家级湿地公园。
已是仲秋时节,湖里的莲花还开着,荷叶还绿着,莲蓬子,正发干发黑着。
近水楼台先得月。住在湖边的人,只要不怕累,一下水,就有多碗菜上来。吃这种菜,很不一样,有风景之美,有采摘之美,有味道之美。
小船一划,收获很多莲蓬。大家围在一起,挑出稍嫩些的,剥皮。菜园里摘几个青椒,切成丝。几分钟的功夫,莲蓬子炒青椒端上桌,仅仅只是一看,清气味就跑进了心腔。
老些的,不剥皮,用水煮。水煮干后,倒一点儿油翻炒,放少许盐,一粒粒莲蓬子自然地成了开口笑。盛在盘子里,有故乡名菜“油盐豌豆”的韵致。
我问木木,有没有取出莲芯。她说,没有,一点没感觉苦味。
野生鸡头包,学名芡实。故乡人叫它鸡头包,真的很形象。它的样子,就像一只披着五彩衣的公鸡。
鸡头包花开紫色,一点儿不逊于荷花之美。只是,它不高,和湖水持平,没有亭亭玉立之感。
剥开带刺的外皮后,鸡头包变小了,成拳头大。难打开,用砖头捶,里面有籽。籽,可以吃。很多年后,见到石榴,想起鸡头包里的果实,就和石榴籽一个样,晶晶亮,淡淡红。
吃到嘴里,味道却大不同。鸡头包的籽生涩,土腥味重。煮熟后,生涩味没有了, 香香粉粉,有糯米的黏性,很耐嚼。还有一种吃法,是把整个鸡头包丢进热灶灰里焐着,熟了后,剥皮取籽,味道和板栗有一比。吃过的人,永远记得它的好。
鸡头包梗子也是一碗好菜。儿时,奶奶也常常做。这东西被刺裹着,为了吃这一口,木木的手被扎得够呛。也是,这几天下雨。鸡头包梗子怕太阳,暴晒之后,再剥皮,就容易多了。
木木说,鸡头包梗子炒出来后是淡绿色,盛在白瓷盘里,美极了。它没有藕带的脆甜,但绵软有绵软的好,没有渣感,牙口不好的老人最喜。
听说汈汊湖畔的农家乐里,为了让鸡头包梗子更可口,发明了一个新做法: 鸡头包和小鱼一起烹制。
这种植物长在水里的样子,我已多年未见,只别梦依稀而已。想起它时, 全身上下是刺,脑海马上现出潜水员嘴上戴着的防水呼吸装备。无端觉得,那就是鸡头包的样子。
这个时节的野生菱角,老了,落在水里,用专门的菱角耙子捞出来。
“砍菱米哦……”一听到这吆喝声,孩子们就知道,卖菱米的爹爹来了。爹爹戴着一顶草帽,挑着一担箩筐,箩筐里是又硬又干的菱角。
有人要买,他放下担子,摆好自带的一条半长凳子。长凳上竖着一根木桩, 巴掌大的木桩面,是爹爹的舞台。他拿出一把特制的桃形弯把子砍刀,利落地砍菱角。
爹爹是手艺人,砍菱角是技术活。菱角在爹爹的小斧头下乖乖顺顺,一粒粒菱米是一枚枚迷你金元宝,淡淡的乳白色泛着紫,嚼在嘴里又香 又粉。大人们买好菱米,拿出一两颗往身旁的孩子嘴里一塞,其余的不知道藏哪儿去了。
到了大年三十那天,菱角米才拿出来,拌上米粉,上蒸笼里和肉一起蒸熟。蒸熟的菱米黏黏稠稠,营养丰富,入口即化,是暖幼慰老的好食物。
老菱角米,还可做成营养丰富的菱角豆腐。儿时,奶奶赶集,买一块回来,和煮熟的藕一个颜色。切成小块,两面煎,加辣椒香蒜烩,可与肉菜媲美。
江汉平原上长大的孩子,离开后,那乡愁的滋味里,少不了湖河里生长的那碗鲫鱼。
奶奶妈妈们,喜欢用小鲫鱼煮红灯笼萝卜丝。
儿时的餐桌上,有小鲫鱼煮萝卜丝,就是好生活。
奶奶极仔细,每一条鱼都在她的布局和掌控中煎得恰到好处,头尾不分离。多年后,我学着奶奶那样煎鱼,明白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,也对应起老子说的:治大国,如烹小鲜。
煎好的鱼,奶奶把它们挪到中间堆着,加些生姜蒜头和辣椒,倒进萝卜丝,少量水,文火慢慢煮熟。揭开锅盖,满屋鱼香,猫儿东张西望。
小鱼小虾煮萝卜,总有很多汤。孩子们的第一碗饭,有几条小鱼。 第二碗饭,只有萝卜和鱼汤。 鱼汤,养人。这话不虚。孩提时代,没有见过点心,没有喝过牛奶, 没有吃过水果。但有鱼汤和土豆,大米和青菜,孩子们长得高,身体壮。
这是鱼米之乡对那一方土地的滋养,对生命的厚爱。
木木家今天收获了汈汊湖的小鲫鱼。我看图片上游着的小鲫鱼时,脑海里跑出来的就是婆婆烹制的小鲫鱼煮红灯笼萝卜丝。
鲫鱼不算什么,到处有卖,但是味道有很大的区别。
汈汊湖大,水质佳,鲫鱼的成长环境好,更鲜活。再加上莲叶鸡头包菱角藤等各种水生植物常年围绕,鲫鱼的肉质是甜香的。
这种“鲜活”和“甜香”味道,只有故乡人才可体味。城市的菜场买回的鱼,虽说是活的,然而肉质僵腐,没有生机。腥味重,更谈不上鱼香。
前一天的小鲫鱼煮萝卜丝没有吃完,第二天,会成为一碗鱼冻,成就另外一道美味。
城市里的人,感觉他们什么都吃过,却不知道真正的鸡味、肉味、鱼味。这是不是人生之憾呢?
我已多年没有吃到家乡的莲蓬了。
木木看出了我的心思,她说,给个地址,明天给你寄莲蓬子,外带鸡头包梗子。
我没有客气,这是美好的给予和成全。这些食物,对于我,绝不仅仅只是食物,它可以吃出乡愁、吃出童年、吃出往事。
收到莲蓬后,我也炒了一碗“开口笑”。这是湖乡特产,我第一次吃。兰花豆一般的看相,很别致,很风情。爱喝几口的人,是下酒菜。不喝酒的人,当零食也好。
这不仅仅是食物的馈赠,更是美的馈赠。
作者简介
陈艳萍,现居武汉。从生命的原香出发,与美同行,抒写生活,乡愁,诗情以及远方。已出版散文集《故乡的女儿》。